作者 陈媛
她靠一缕青丝系住了帝王的恩宠,却不知那缠绕指尖的,从来都是无常的命数。
汉时的风,穿过宫阙,总带着一股强烈的、不容分说的气味。那气味里混着未央宫椒墙的辛香,混着祁连山外铁与血的腥膻,也混着太多女子脂粉与泪水的、温腻而微咸的湿意。许多年后,当我试图去想象卫子夫时,最先闻到的,便是这样一股复杂难言的气息。她似乎从未真正站在那权力最中心,叱咤呼啸,却又无处不在,像一缕极柔韧的丝,起初只不经意地拂过历史的襟袖,而后,竟不知不觉地,将整整一个时代的风云际会,悄然缠缚。她的开始,是在一片笙歌管弦的浮光里。平阳侯府的宴席上,酒气氤氲,华服琳琅。公主精心挑选的良家女子,像一朵朵娇艳的花,被捧至御前,武帝的目光却懒懒地滑了过去,直至歌起。我总猜想,那一刻的卫子夫,怀抱何种心绪?是侯府歌女惯有的、对命运近乎麻木的顺从,抑或,在那低眉婉转的刹那,眼底也曾掠过一丝不甘的星火?史书吝啬,不肯多着笔墨,只记下“帝独说子夫”。一个“独”字,便将她从那一片莺声燕语中剥离出来,成了他眼中唯一的风景。这剥离,是幸运,亦是深渊的序曲。
更衣的轩车,成了她命运的第一个转折。这场景被后世文人反复咀嚼,添上香艳的想象。可我却觉得,那车厢里,更多的或许是令人窒息的惶恐。一边是天下至尊、喜怒无常的年轻帝王,一边是身如飘萍、命若草芥的卑微歌女。那场“春风一度”,与其说是爱情的萌芽,不如说是一场权力对美丽最直接、也最漫不经心的夺取。龙颜大悦是真,赐金千两是真,平阳公主抚其背的殷殷嘱托也是真。然则,这一切的“真”,都与那个名唤子夫的女子内心的战栗无关。她被当作一件称心的礼物,送上了驶往未央宫的马车,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。来时路已断,前路,是比夜色更深的、望不见底的宫墙。
果然,入宫即是长久的沉寂。“岁余不得幸”。这几个冰冷的字,足以蚀骨。深宫的日子,最不缺的就是无限拉长的寂寞。那些曾经在侯府学得的清歌曼舞,在肃杀的宫墙内失了用场;那些关于弟弟卫青的、姐弟间温暖的趣闻,也无人可诉。她像一粒被无意间带入琼苑的尘埃,静静落在最偏僻的角落,等待着被遗忘,或是被扫除。直到那场释放宫女的机缘。那是她第二次,也是最后一次,为自己争取。跪在武帝面前,“涕泣请出”,求的是一条生路,却意外叩开了一扇死生之门。梨花带雨,我见犹怜。武帝的再度垂幸,与其说是旧情复燃,不如说是对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鲜活与美丽的再度占有。而这一次,她有了身孕。
孕育生命,本应是喜悦,于她却成了催命的符咒。陈皇后的妒火,馆陶长公主的毒手,径直伸向了她那尚在建章宫为奴的弟弟卫青。那是她在世间最深的牵挂。当刀斧加诸卫青之身时,她在深宫中的恐惧,该是何等彻骨。幸而友人营救,弟弟脱险。而武帝的反应,与其说是为卫子夫主持公道,不如说,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、敲打陈氏外戚的借口。他提升卫青,厚赏卫家,将一个奴仆之家骤然拔至政治的前台。卫子夫的泪水,弟弟的鲜血,就这样无声地汇入了帝王制衡权术的冰冷江河里。她被封为“夫人”,荣宠日隆,接连生下女儿。可这荣宠之下,何尝不是步步惊心?她成了一枚棋子,被帝王亲手执起,放在了与旧日恩宠与权贵对弈的棋盘上。元朔元年的春天,她生下了皇子刘据。那是武帝期待了太久的长子,狂喜如洪流席卷朝野。她终于被册立为皇后。从歌女到皇后,这条路的终点,似乎是万凰之巅的无限风光。母以子贵,弟以姐荣。卫青从骑奴成长为帝国的大司马大将军,七击匈奴,功耀史册;外甥霍去病更是横空出世的天才,少年封侯,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”的豪语,激荡千古。卫氏一门,五侯俱在,显赫无双。“生男无喜,生女无怒,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!”这首民谣,唱尽了一个家族的巅峰气象。
然则,这便是故事的终章了么?不,月盈则亏的阴影,早已悄然覆上。班固在《汉书》里说她“扇而不终”,一个“扇”字,仿佛她只是凭借一阵风势腾起,风止,便注定陨落。这风,是君恩,是子嗣,是家族的军功。当岁月侵蚀了容颜,当君王身侧出现了更鲜嫩的李夫人、钩弋夫人,那恩宠之风便渐渐止息。她所能倚仗的,似乎只剩下“贤德”。“陈后太骄,卒尊子夫。嘉夫德若斯”,司马迁将她与阿娇对比,赞她恭谨谦和,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,让武帝无后顾之忧。这是一种极高明的生存智慧,以不争为争,以绝对的顺从与可靠的秩序,来维系那已然凉薄的君心与摇摇欲坠的地位。她成了他案头一件最不惹麻烦的陈设,需要时抬眼可见,不需要时,亦不会碍事。
但这“贤德”的铠甲,在真正的政治风暴面前,薄如蝉翼。卫青、霍去病的相继早逝,抽去了卫氏家族最坚实的栋梁。衰老的武帝,在病痛与对死亡的恐惧中,变得多疑而暴戾。于是,酷吏江充,手持“巫蛊”这面妖镜,轻易便照出了太子东宫地下的“桐木人”。那是精心构陷的罪证,也是催动一场父子相残、天地翻覆的血色序幕。
太子刘据被逼到了墙角。起兵,诛杀江充,是他绝望中的自救。而这一刻,做了三十八年贤德皇后的卫子夫,做出了她一生中或许唯一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主动的、激烈的选择:她站在了儿子一边。动用皇后中厩车架,调发长乐宫卫士,授太子符节。这不再是那个低眉顺眼、默默纺织的卫子夫,这是一个母亲,在试图用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,去保护她的孩子。尽管这力量,在皇权的正规军面前,无异于螳臂当车。
长安喋血五日,太子败亡。她的选择,也成了她的罪状。武帝派来的使者,冷冰冰地收走了皇后的玺绶。那方印玺,曾是她母仪天下的象征,此刻,成了她“助逆”的明证,被无情褫夺。没有哀求,没有辩解。史载,她平静地交还印绶,然后,走向了那条白绫。
三十八载皇后岁月,几乎与整个汉武盛世相始终,最终,却只换来草草埋葬于长安城南桐柏亭的结局。没有陪葬,没有仪式,只有无限的凄凉。直到她的曾孙汉宣帝即位,才追封她为“思后”,以礼改葬。一个“思”字,道尽了后人所有的怅惘与悲悯。掩卷长思,卫子夫的一生,像极了一曲以“误”为主题的长歌。初入宫闱是“误”,原以为一步登天,却堕入冷宫深寂;涕泣请出是“误”,本想逃离深深宫墙,反引来再度临幸,乃至孕育皇子,登上后位;家族的显赫是“误”,将她和她的至亲推上权力的顶峰,也置于烈火之上;最后的抉择亦是“误”,以母亲的本能对抗帝国的铁律,终至玉石俱焚。
然而,这所有的“误”,根源何在?不过是因为,她从来不曾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。她的上升,系于帝王一时的情欲与权谋的需要;她的尊荣,系于儿子的诞生与兄弟的战功;她的安稳,系于那需要时刻如履薄冰维持的“贤德”之名。她就像一株藤蔓,必须依附于强有力的树干——先是帝王,后是子嗣与家族——才能向上生长,展现一片葱茏。可一旦树干倾颓,或是执斧者决心斩断,那藤蔓便只能委顿于地,零落成泥。
后世有文人感叹她“发美”,传说武帝爱其秀发。这细节真伪难考,却像一个凄美的隐喻。她那头青丝,或许曾缠绕住帝王最初的目光,却缠不住无常的君恩,缠不住流逝的年华,更缠不住那席卷一切的政治飓风。青丝误我,我误青丝。她以一生的谨小慎微,试图在那极度不稳固的依附关系中,寻得一点立锥之地,一点作为母亲、作为姐姐的微小幸福与责任。可最终,那看似柔韧的丝,成了勒断她生命与所有希望的绳索。
未央宫的月色,千百年来,清冷如旧。它曾照见一个歌女忐忑步入宫门的纤影,照见一位母亲在绝境中孤注一掷的决绝,也照见桐柏亭外,那匆匆掩埋的微小坟茔。卫子夫的故事,从来不是一则灰姑娘的童话,而是一面冰冷而诚实的镜子,映照出在绝对的皇权与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下,一个女性个体命运的脆弱与悲凉。她的崛起与陨落,她的智慧与无奈,她的依附与挣扎,共同谱写的,是一曲属于那个时代、也超越那个时代的、悠长而沉重的叹息。
编辑:于子涵